早年前老鼠在农村简直是一霸,很猖狂,花天酒地得无法无天。我小的时候就很恐惧这种动物,感觉很恶心,一见就起鸡皮疙瘩。姨妈刚有第二个孩子时,还没满月,妈带我去看望,晚上睡在一个炕上。半夜里忽听见小表弟哇哇大哭,大人惊醒,亮灯看去,见一老鼠从小表弟身边吱溜蹿开,一屋人皆惊,俯身再看,只见小表弟的右耳鲜血直流。很明显的是老鼠换口味,想弄点人肉作宵夜,好在他哭得早,旁边又有大人看守,否则早已破相。我那时已懂事,可害怕,到晚上睡觉总要找个帽子把耳朵捂住,要不就弄得脏脏的,让老鼠瞅着反胃,下不了嘴。
为什么这么多老鼠?原因很多,第一个可能农村就产这东西,天地广阔,适于繁衍生存;第二个是我们那地方靠天吃饭,连着好些年都干旱无雨,庄稼收成极差,没了田鼠的活路,于是自动纳编,去农家粮仓苟且度日;再一个就是人为的原因,田里喷药灭虫,却也除去了蛇和猫头鹰等老鼠的天敌,导致老鼠走上街头,欢呼鼠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自由。那猫呢,一个道理,有猫的人家自避鼠,无猫的人家就下药,可能鼠们开了个会,一商量玩儿绝的,成立敢死队,吃了耗子药然后就找猫单挑,最终的结果是猫腹做了鼠的坟地,猫也尸横街头。那年头猫很贵,农民也没钱买,于是猫就渐渐很少,而老鼠大胆的敢在大白天人吃饭的时候窜到桌子底下捡饭吃。
关于田鼠的故事有两个。一个是白老鼠,不知道是不是就是科学实验室里小白鼠,但个头大得多,我们家乡人比较迷信这个小东西,因为在我们那里非常稀罕,传说是老鼠成精,羽化而仙所成,就好比白了胡子的老道,传说如果有白老鼠在谁家祖坟做窝,这家就必定出人物。曾听数老者言,我祖父葬埋墓成后,此物绕坟三周,垂泪而去。后来我当兵考上军校便有人背后指摘,夸说我祖上的积德。我自己也见过白老鼠,但不是在谁家的坟头,是在田地里。那年我大概不到十岁,秋天傍晚的时候吧,跟父亲从田里回家,那时间暮色苍茫,群鸦归巢,气氛神秘,夜露水凉,就在离村不远的泊地(我们老家人管收完麦子不种秋庄稼等来年再种麦子的地叫泊地)看见了两只白老鼠,纯白的颜色,在洞口进进出出的玩耍,父亲在我前面低着头走没看见。那两只生灵一点也不怕人,都停了下来和我对视,目光慈祥,隐约有佛光现出,我中了魔般一声不吭,就那样边看边走。这事后来给谁说都不信,说那是神神啊,你躁扰了还能活?但我至今仍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的地方,当年的情景。另一个故事是一年麦子快熟的时候,我去田里,正是中午,天已很热,还是在当年看见白老鼠的地方看见了蛇缠田鼠,那是一条很粗的蛇,将一只壮年的田鼠死死缠住,起初还有搏斗,后来田鼠就奄奄一息,将无助的眼神看我,有活命之恳,我心中忽生不忍之意,就拿起土块把蛇砸跑。那田鼠躺在地上喘息良久方翻身爬起,愣愣地看了我半天,扭身慢慢爬开,走了一段还回身看我一眼。我那时满脑子都是故事,心说这小家伙还挺感恩的,没准一回头变个美女给我做饭洗衣服,其实这活儿有我妈做,她能替我写作业就成。但后话终究没有,很是气愤,但后来一想,要是都有了,动物报恩那就不叫聊斋志异了。
关于老鼠那可就太多了。
有一次我家去磨麦子,一个大缸的麦子挖得就剩个缸底,于是大人也懒得盖石头盖子。第二天早上无意一看,好家伙,一群灰扑扑的大老鼠像在比赛跳高,在光溜溜的石壁上挠得哧哧响,见人来更是吱吱乱叫,情急拼命,但那缸高啊,看来老鼠是高估了自己的弹跳能力,又没法爬,都急红了眼。父亲和哥哥一人找了个木棍就往里捅,老鼠吱吱乱叫,有的顺着棍就往上蹿,被摔下去再蹿。斯役鼠辈尽数覆灭,真正是血淋淋的解气,血淋淋的恶心。以后我们又老调重弹,打了几次埋伏,基本是重重打击了宵小们的嚣张气焰。学校也闹老鼠,学生淘气,治老鼠比较狠,想的办法也淘气,逮老鼠总留个活口,把好多绿豆给塞到屁眼里,然后拿针线给缝严实了放生,老鼠开始只觉得有点疼,后来麻烦了,只能吃不能拉,绿豆又发胀,撑得老鼠发疯,逮着自己的同伴乱咬,顿时大闹天宫,乾坤大乱。还有点天灯的,也是弄个活的,浇上汽油,点着了看一个火球跑,但点天灯容易出事,有一次老鼠很生气,跑进宿舍四处纵火,忙了我们一个手忙脚乱。
老鼠有时极度恶心,住家鼠懒得都不往自己窝里拉东西,就餐和人一样就在厨房进行,也不懂得分餐,一个馒头它从中间咬几口,一盘菜它趴上去舔一圈没准还撒泡尿。老鼠的窝也是到处都做,它也知道舒适,根本就不在潮湿的地下苟且,公然在你的衣柜里、棉絮中、家具间甚至你的鞋里求欢做爱,抚育幼儿。有一次刚入冬,我邻居穿棉鞋,觉得里面塞了棉花,一抖落就看见一帮没睁眼的鼠崽子。
老鼠另一个让人生厌的地方就是胡乱打洞,抗日的地道战让小日本伤亡惨重,头痛不已,那时村村通地道,地道通地道,搞得日本鬼子不怕正规军,就怕土八路。但这要跟老鼠的坑道比较,那简直就是孩子玩积木,根本不在一个层次。老鼠那坑道连得,简直就是一个地下世界,走亲戚,做生意,红白喜事,跟人都一个样了快。有一次我家搬柜子,东西放得有点多,刚搁地上,轰、轰,下去两条腿,顺着坑四边一砸,好大的一片要填土。
老鼠有很高的攀援技巧,相比较壁虎的游墙功各有千秋,小时候尚武,想练轻功,还向老鼠偷过艺。有了这手飞檐走壁,只要是吃的,人能想到放的地方老鼠都办到。每到过年家里弄点好吃的为找存放之地都要绞尽脑汁。有一年我妈在房间的顶棚上系了个钩子,把盛肉的篮子挂上,四面都是光光的墙,寻思这回总行了吧,没成想老鼠硬是抠着墙上的细逢(土墙)爬上去,扭身一跃,我的天,成功了!我还见过老鼠滚鸡蛋,是两个老鼠合作,一只躺倒四爪抱住鸡蛋,另一只咬着它的尾巴拖着走。老鼠到这份上都让人叹息,简直有智商嘛,怪不得能在地球混到现如今。老鼠还常常让人疑神疑鬼,有一年冬天,我们都在外屋睡,半夜哥哥饿了要拿东西吃,还没到厨房呢,里面灯突地亮了,忽又灭了,我哥当时心里就毛了,因为那年头乡下常闹贼,不少人家都丢了东西。他嗷了一嗓子,居然就有了咚咚的脚步声,于是大含,家人都惊了起来,拿着棍棒四处寻找,但什么都没有,全家人一夜都没睡好,后来寻思就这点穷家当也没什么能招惹贼的呀,等有一次看见老鼠爬灯绳明白了,那咚咚的脚步声估计也是老鼠踩踏厨房顶棚弄出来的。
既然老鼠这样的猖狂,总得想出治它的办法吧。有三:一是人工,或药或夹,二是电,三是猫。
药耗子当然简单,买点老鼠药就成。那年头耗子药简直成了科研攻关项目了,上至科研精英,下到贩夫走卒,都能说个天花乱坠,包除百患,但真正能起作用的不多。那时有个人物忘了叫什么名了,说是灭鼠英雄,很多刊物还写了专访,那哥们牛得,说自己药厉害,要药公的母的一个也死不了,要药母的公的自杀也不能殉情,说是到了一个县去灭鼠,两天的时间基本扫荡,药死的老鼠用几十辆大卡车还拉了好几天,可到现如今我也没见过这种药,估计这哥们也就是柯云路之流吹出来的胡长林之类。还有走江湖的把红砖磨成面儿骗人的,搞得老鼠都满肚子怨言,说什么玩意儿,闹得人家窜好几天稀,忒不地道,再不跟你玩了。正规的鼠药也是五花八门,就状态来讲气、液、固都有,方式上讲有拌麦仁的,有往馒头片上抹的等等,从颜色上讲赤橙红绿青蓝紫,都够开个染坊的,但讲效果能让老鼠上当的不多,倒是药倒了不少别的家畜。那时候还有个故事,我们村两口吵架,女的想不开,抓了一把老鼠药就往嘴里填,一家人都吓坏了,赶紧往医院送,医院却远,又是伏里天,停着不动都出汗,想这回八成完了。可怜上有高堂老母待奉,下有绕膝幼儿待哺,男人悔得,把头发都快揪没了,等赶到医院一查,没成想没事,老鼠药假的。把男人高兴的,差点就没给那卖老鼠药的建一生祠当神给供起来,两家好的成了亲戚,但剩下的老鼠药是卖不动了,成了地方上一个笑谈。老鼠夹子得买,做工简单,也有手巧的自己做。下夹子效果也不大好,除非脑筋不灵光的老鼠会遭血光之灾,其它的都会远远避开,对于要保护的东西还是很安全。但也有邪乎的,那年我哥哥练手艺,大白天下夹子,拿一小块卤肉作饵,没想惊动了一鼠中老者,胡子都白了,眼光深沉,它左右一瞅就明了机关所在,拿后爪蹬旁边一小木棍去碰诱饵,啪地夹子空扣,它嗖地蹿上去叼了肉就跑。
用电灭鼠的工具是相当于电网一类东西,农村人管它叫“电猫”。什么样也记不大清楚,反正原理很简单,就是在院子里布些金属线,然后通过一个变压器送电。就等着,一有老鼠被电就会红灯闪烁,警铃大做,这方法收拾那帮没事晚上就乱窜的大有效果。但价钱贵,不能经常使,我上小学时看了哥哥初中的物理课本学会了怎么用电,就麻着爪儿到处给家里修电路,后来便琢磨自己做个电猫惠泽乡邻。先把两根粗得象圆珠笔芯的铁丝接到一个插头上,然后就往电源插座上插,只听“爆”的一声响,蓝光一闪,不但插头被弹了出来,两根铁丝也被弹到一边。好在那天我家没人,要不肯定一顿胖揍,我都快被吓傻了,慢慢地滑溜到地上愣了好长时间,从此以后再不敢摸电,直到现如今。
终于说到猫了。
猫是老鼠的天敌,但为什么猫爱吃老鼠,谁也说不上个所以然。我上小学看书,听说是猫和老鼠原来是哥们儿,特铁,一条裤子能轮着穿的那种。后来玉皇大帝要封十二生肖,说某天的早上谁来的早封谁,老鼠使坏,给猫说你搁家等我来喊,咱一起去,结果老鼠偷溜早去弄个头名,等猫去人早完事了,把猫气得,于是就成了世仇,你想人家为报仇多少代苦练武艺,你老鼠亏心就知道躲当然只能让人家生吞活剥。后来又看书,听说了有个巨鼠岛,那老鼠长得都跟猪差不多大小,而且特猛,人都敢吃,我想猫到那里肯定丢祖宗的人。
听我爸说猫对老鼠的震慑作用简直太强了,怀孕的老鼠听到猫叫当时就能给吓流产了,所以家中只要有个猫那老鼠就会跟三孙子似的,谁也不能拿自个儿性命开玩笑啊。于是养只猫就成了我家的始终话题。终于讨来一只,小小的,很好玩,奶奶特别的喜欢,纺线时总爱让那小家伙躺在她怀里打呼噜。我也喜欢,一天大人都下地干活了,姐姐在家洗衣服,我还小,五六岁吧,自己抱着小猫在一边玩。农村洗衣服都用石槽,也就是拿石头或是水泥做出的象浴缸一样的东西,里面还有石板,很沉的一块,用来搓衣服。姐姐那天不是在石槽里洗衣服,我就把小猫放在里边玩,玩得太高兴,就把石板斜搭在石槽的边上,让小猫过山洞,就过两回,石板便滑了下来,正好砸在小猫身上,当场就奄奄一息了,我都吓哭了。姐姐一看也哭,谁不知道那是奶奶的命根子啊,爸爸又是个出名的孝子,这后果的严重性可想得有多么的大。姐姐比我大五岁,当时也小,抱着小猫去找对门的奶奶,对门奶奶说没救了,到医疗站也没用,小猫一时还断不了气,痛得有一声没声地喵喵叫,姐弟俩是一点招都没有,只好去求土地神。土地神供奉在水窖边,姐姐给土地神点上香就拉着我跪在那里哭,但小猫终究还是死了。晚上大人回来,我们就挨了打,妈妈心疼,但也没敢护着,到最后看不过去就说不就一只猫嘛,爸爸和奶奶说什么不记得了,意思不是猫的问题,重点是对我们的教育,当然打也是真真假假,长大后就总是很感激姐姐,因为我小时候的一半闯祸她都替我扛着。
养了几回猫后我觉出一个问题,那就是我家养小猫始终养不活,大概还是原来那只亡灵做祟。每次托了很多人才讨来,不过一个月就夭折,很让人唏嘘,也不好再去讨,毕竟那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。村里来卖猫倒是有,太少,而且价钱很贵,还有抓来野猫来卖的,都很大很凶,简直像个天神,都嫌不好,还居然要卖到二十块钱一只,基本都相当于我父亲一个月的工资了。后来老鼠闹得实在太凶,舅舅家猫再下崽后就把老猫给我们,自己养小猫,终于成活了,这猫在我家一直生活到老。这就不少看见猫捉老鼠的威风,那天猫到的时候我家正做晌午饭,就把猫绳子解开放到厨房,不到一个小时那猫就捉了四只老鼠,后来又满院子逡巡,自此我家盛世太平。以后猫还到左邻右舍出过任务,次次不落空手,都说这猫“避鼠”,“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评”。
到了城市就不成了,猫真正成了宠物,出身名门的美味珍馐,慵懒可爱,不知鼠为何物,贫贱之后的也自视清高,宁为主人献媚撒欢,也不愿与鼠一较高低,怕没的辱没了斯文。有一阵单身宿舍楼里鼠患,请女同事猫来。很大牌,只趴在沙发上唤鼠出来受死,未几对镜梳妆,想以美色为诱,自然不成,请走。唤几个兵来,拿棍子撵打,终于剿灭,只留一只刚满月的崽子,请另一同事小猫尝鲜。此公相貌威武,孔武有力,小鼠见之抖颤,不意猫上得前来,左闻右嗅,居然雌伏,抱小鼠于怀中百般疼爱,温柔有加,晕倒。
是以记文,留述后人,想让孩子们知道,猫和老鼠并不都是现在这个样子,动画片也只是动画片,并不是真正的故事。